衰老，是會順著氣味跑出來的。

　　當體表抗氧化物質逐漸減少、皮膚表面分泌的“2-壬烯醛（C9H16O）”產生堆積，“老人味兒”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。

　　而這，只是最初的信號。

　　隨著疾病的到來，越來越不受控的四肢讓老人平日的吃喝拉撒都成了難題。時間也仿佛故意放緩了腳步，絲絲縷縷纏繞在老人的身上，變成了沉積的死皮、破潰的傷口、層疊翻翹的指甲、油膩的頭發……

　　人到暮年，甚至沒有尊嚴可談。

　　根據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8月29日發布的《中國老齡產業發展報告(2021-2022)》顯示，截至2022年末，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達到2.8億，其中失能、半失能老年人大約4400萬。

　　如何幫助老年人活得更有尊嚴？哈爾濱這些90后“助浴師”給出了屬于他們的答案。

　　01 “你的工作就是給老人搓澡？”

　　1994年出生的王晨宇如今是太陽島優護照護中心助浴組的組長，單從年紀來看，似乎很難將他和這個行業聯系起來。“我朋友聽說之后都很驚訝，問我‘你的工作就是給老人搓澡？’但其實我身邊的同事大多數都是90后。”王晨宇笑著說。

　　高考那年，王晨宇的姥姥因胰腺癌去世，由于當地缺乏正規的老年照護服務，姥姥臨終前的那段時光過得十分辛苦，甚至生了褥瘡。每每想到這里，都更加堅定了他進入養老服務行業工作的決心。“如果將來某天我的父母生病了，我希望能通過自己所學讓他們過得更舒服些。”就這樣，大學護士專業畢業后，王晨宇進入了醫療行業工作，幾年后他聽說還有專門上門助浴的業務，便毅然選擇投身其中。

王晨宇為老人剪指甲

　　經過一個星期與同事們互相練手的培訓并通過考核后，王晨宇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顧客，一位參與照護中心今年初“幸福晚年·愛在家園”百位長者公益助浴行動的退役軍人。老人今年78歲，因全失能常年臥床，下肢已輕微萎縮，但神志還算清醒。略顯逼仄的房間內，只能通過那塊“光榮之家”的門牌想象出他當年英姿颯爽的模樣。

　　“通常情況下，我們采取的是‘三對一同性助浴’模式。正式上門前會先和家屬溝通，簡單了解顧客的病情、血壓、身上有無破潰等信息，并根據對方的身體條件決定是進行床上擦浴、浴缸洗浴，還是協助坐浴。”王晨宇介紹道。

　　浴缸是可拆分便攜式的，進門后，王晨宇和兩位同事先給自身消毒，然后開始為老人測量血壓、血氧、體溫等；接著是修剪頭發、胡須和指甲，做完這些，才會用軟擔架把老人抬進浴缸。“其實很多全失能老人看起來很瘦，但抬著特別沉，因為他們的肌肉都松弛了，起不到支撐的作用，摸上去也是松軟的一片。”到了正式洗浴時，主浴則需將時長控制在半小時左右，并全程關注老人的身體狀態，如果老人流汗較多要及時補水，避免出現因代謝加快造成的休克虛脫。

　　“每次給老人洗浴的時候，我都不認為這是一份工作，更像是一種積德行善的過程。”王晨宇告訴記者，“特別是老人經過我們的打理，最后煥然一新地出現在你的面前，那一刻真的特別有成就感。”

王晨宇（左一）為老人擦拭身體

　　02 有老人最多8年沒好好洗過澡

　　對于很多子女不在身邊的半失能或全失能老人來說，同樣年老體弱的伴侶最多用毛巾為其進行些簡單的擦拭，一年半載洗不上澡都是常有的事。在王晨宇接手的顧客中，有人最多8年沒好好洗過澡。

　　太久沒洗澡的人是什么樣的？下水后還沒來得及搓，只是用毛巾擦一遍，水面上就已經漂浮了一層角質；腳上堆積已久的死皮在熱水中泡久了，會變成一張可以完整撕下來的皮；浴缸放水時，下水口會被厚厚的油脂和皮屑堵塞，更不用提在這期間始終揮散不去的異味了。

　　這期間，所有助浴師都需要穿上最厚的護膝跪在地上服務，身上的工作服早已被汗水打濕了一遍又一遍。遇到老人失禁的情況，幾個人就會不動聲色地升高便攜浴缸內置的軟擔架，為老人更換洗澡水。或許是久違的洗浴太過舒適，有時老人洗著洗著就睡著了。

助浴師為老人測量血壓

　　“很多人覺得這樣的工作內容年輕人肯定受不了，但其實我和同事們之前基本都有相關從業經驗，對這些生理狀況早就習慣了。”王晨宇輕松地說，“不少老人因為很久見不到自己的孫子孫女，所以很喜歡和年輕人聊天。我記得有個大爺平時很喜歡看球，但是他的老伴兒看不懂，那次跟我們聊了很久，他特別開心。”

　　太陽島優護照護中心總裁助理劉暢告訴記者，助浴組所在的醫護部招聘時主要面向專業型護士、專業型護理員和康復師這三類人。試崗期會安排他們在助浴師工作時圍觀，但很多人都邁不過心里那道坎。

　　“也有些不是科班出身，但做過家政的中年人前來應聘，一看到給老人洗澡是這種情形也都自動放棄了。所以我們現在留下來的人不僅要掌握技術，更要有細心、耐心和愛心。”劉暢說。

助浴師為老人理發

　　03 最怕“老小孩”突然發脾氣

　　“老小孩”的脾氣總是不好預測的，不到正式開洗誰也說不好對方會不會突然翻臉。

　　曾經有一位老人給王晨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，原本前期準備工作進行得都很順利，誰知老人在等待的過程中突然來脾氣，說什么也不洗了，連他的妻子都安撫不了。考慮到老人對洗澡的抗拒，王晨宇和同事決定先聊點別的轉移老人的注意力。

　　“我們當時就改問他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，沒想到老人一下就打開話匣子了。”

　　原來老人年輕時在廠子里上班，工作一輩子終于到了退休的年紀，本以為可以好好享受天倫之樂，卻突然得了腦梗，后來又變為腦出血，最終導致癱瘓在床。一連串的打擊令他無比懷念從前的時光，也更加無法接受如今這個連洗澡都需要別人幫助的自己。

　　“聊著聊著，老人對我們也慢慢產生了信任，最后還是順利地洗完了。”

助浴師為老人清洗身體

　　對于助浴師們來說，更困難的是失能加失智的老人。

　　“有次，一位奶奶本來好好的，可一入水就開始大力掙扎，剛剪完的指甲比較鋒利，把同事的胳膊都劃傷了。”王晨宇回憶道，“當時誰也猜不出原因，后來有位同事急中生智握住了奶奶的手，沒想到她真的安靜下來了。在之后的洗浴過程中，包括最后被抬回床上的時候，她都緊緊抓著那只手，就像找到了讓自己安心的支點一樣。”

　　今年8月才作為康復師加入太陽島優護照護中心的蔣君宜出生于1993年，本科學的是康復治療學專業，之后又做了三年理療師。不過，剛剛加入助浴團隊沒多久，她就碰壁了。

　　那一次，蔣君宜抱著學習的態度和同事一起上門，服務對象常年痛風，許多關節都因結石僵硬不能動。除此之外，老人還患有糖尿病，雙腳近黑色。可不論妻子怎么勸說，老人就是無比堅決地拒絕洗澡。

　　“他當時說洗澡有啥用啊，凈浪費錢，不如收拾收拾給他送死得了！”蔣君宜無奈地說，“類似的情況其他同事也遇到過，有時會被人直接罵出來或者干脆進不了門，但我想這只是老人保護自己自尊心的一種方式吧，其實挺讓人心疼的。”

助浴師臨走前打掃衛生

　　見多了失能老年人的窘境，這些年輕的助浴師深深意識到了“一人失能、全家失衡”這句話的分量。對他們來說，給老年人洗澡的過程，也正是一點點拾起老年人自尊的過程。哪怕這個行業還不算普及，哪怕與他們一路同行的人還不夠多，但失能老人和親屬的感激將是支撐他們繼續前進的重要動力。

　　就像王晨宇永遠不會忘記，他第一次服務的那位老兵臨別時緩緩舉起右手、沖他敬的那個軍禮。（記者 王林曦 徐楠 石巖松?圖片由太陽島優護照護中心提供）